阿玉覺得,誰要信了花羅真是去送禮的,怕不是腦子病得不輕,而在看到露出了一角的那份「禮單」時,他心裡更是咯噔一下,襲上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慌。
他面露猶豫,罕見地沒有再與花羅鬥嘴,連聲問:「阿羅,你竟然連這個都帶了?你怎麼會料到能用上這些東西,你是不是……」
見花羅沒聽見似的繼續往前走,片刻工夫就已經快到了巷口,阿玉忍不住快步趕上去,悶悶地說:「你、你怎麼和郎君越來越像了……」
聽到最後半句話,花羅腳步總算停了下來,意有所指地反問:「不好么?」
阿玉低著頭站在她身後,半天沒回答。
幾片濃雲悄然擋住了日光,天色飛快地陰沉了下來,遠處一兩聲薄而脆的春雷響起,緊接著,青石路上便泛起了些微的水色。
細雨迷濛之中,行人步履匆忙,沒有人注意到這條窄巷中發生的事情。
阿玉咬咬牙,語聲有些艱澀:「你小心些。」
這不算是個回答,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又確實已經回答了剛剛那句問話。
花羅眼神暗了暗。
她能夠猜到讓阿玉突然變得不安的原因,也能理解他的心情——他們都見過容祈最初的樣子,他本是那樣一個純粹而赤誠的少年,卻偏偏被偏執的仇恨裹挾,一步步地化作了如今滿心算計、滿口謊言的陰暗的模樣。
到了現在,他們已經都看不透容祈的心裡究竟在想什麼,甚至也不知道在這一切矛盾的布局之後,他又究竟想要得到什麼了。
一陣風起,朦朧的雨絲隨著春日料峭清寒撲面而來。
花羅額上倏地一涼,抬手觸到了一點冰冷的濕意,她看著指尖上透明的水珠,忽然無端地想起了當初容祈陷入夢魘的時候從眼角無聲無息留下的那滴淚水。
那個時候,她還沒有認出面前的人,對他這些年裡都經歷了什麼更是一無所知。
花羅的動作漸漸緩了下來,手指也在不知不覺中攥緊了鞶囊的帶子。
終於,她嘆了口氣,轉身回去揉了揉阿玉的腦袋,露出個輕鬆的笑容來:「行啦,別愁眉苦臉的了,我又不是他,才不會一門心思往牛角尖里鑽呢!」
阿玉:「可是……」
花羅搖搖頭,制止了對方的問話:「安心,我會把他帶回來。」
這句話像是讓她下定了某種決心,她再不遲疑,快步朝著縣衙的方向離開了。
等她走遠了,梁楨才慢慢地從巷子深處走出來,斟酌著問:「剛才……可是有什麼不妥么?」
阿玉定定地站在巷口,彷彿化成了塊望夫石,半晌才搖了搖頭,沒頭沒尾地說:「郎君原來不是這樣的,自從……之後,他的心思越來越重,所有人都說他聰明,可我看著他,卻越來越覺得害怕……現在連阿羅也變得……」
梁楨若有所思:「是與她隨身帶著東西有關?」
阿玉悶悶地點了點頭,卻不想多說,生硬地轉開話題:「去客棧吧。」
而被他們談論著的花羅已經到了桐山縣衙外。
也不知道她是在什麼地方換的衣裳,此刻原本的圓領袍和短靴都已經不見了蹤影,身上只掛著半件至少兩年沒洗過的粗葛衣,半截小腿和兩邊的胳膊肘都從破洞里露了出來,凍得泛青的皮膚上全是髒兮兮的灰土,還能隱約瞧出幾處磕碰出的陳年舊傷的痕迹。
她熟練地拱肩縮背一路小跑湊到了縣衙外面,鬼鬼祟祟地探頭觀察起來。
衙門時有官吏衙役進出,花羅縮在距離門邊不遠的角落,始終沒上前,直到又一個書吏從衙中出來,她才一骨碌起身橫衝直撞過去,差點將那人撞了個跟頭。
書吏頓覺晦氣,不由皺眉呵斥起來。
花羅連忙雙手抱頭,一副被打怕了的模樣,可要跑之前,卻又想起了什麼,戰戰兢兢地開口:「莫打,莫打,小人是來送信的!」
書吏不以為然,鄙夷地打量了她幾眼:「你?你能送什麼信?」但終究還是沒有繼續喊打喊殺。
緊接著,他便驚訝地瞧見那渾身酸臭臟污、連本來面目都看不清的乞丐從衣襟里掏了掏,還真找出了一封滿是黑手印的信來,而後口音濃重地說:「就是這個,有人讓小人把這信送到衙門來,說是要親手交給胡大人!」
說著,還搓了搓手,涎著臉賠笑:「那位郎君還說,小人要是送了信,還能拿到賞錢……」
書吏沒防備讓這黑漆漆的一團湊近了,差點被酸臭氣熏得吐出來,連忙一抬腳朝花羅踢去:「滾滾滾!哪來的髒東西,也配見胡大人!」
花羅似乎吃痛,轉身要跑,驚慌失措間,信封寫有字跡的一面正好在書吏眼前一晃而過。
見上面字跡工整娟秀,像是女子所書,書吏心頭一動:「你等等!」
花羅低頭隱去眼中一絲嘲弄,十分驚恐似的縮緊了身體。
書吏:「把信給我!」
花羅似乎想要拒絕,但被威脅了幾句,只得不情不願地將東西交了出去,口中還咕噥:「那人明明說有錢拿的……」
書吏厭煩地瞪了她一眼,隨手扔下幾枚銅錢,轉身飛快地回了衙門。
近日清閑,胡縣令不在衙中,而是在後宅自家書房中,書吏剛被引進去,視線一瞟便瞧見案上乾乾淨淨,心知胡縣令怕是在處理什麼不願讓他知道的事情,便假作毫無所覺地將乞丐送信之事講了。
胡縣令眉頭一皺:「信呢?」
書吏連忙識趣將信紙送上。
誰知胡縣令只看了一眼就面色大變,翻手將信紙倒扣在桌面上,聲音冰冷:「你可看過了信中的內容?」
書吏本打算邀功賣好,可如今瞧胡縣令的反應,這並不像是風流債,倒像是一筆人命債,他頓時驚恐起來,慌忙跪下:「那乞丐說了,信是給您的,小人怎敢偷看!還請大人明鑒哪!」
胡縣令雙手撐在桌面上,低頭冷冷看著他,好一會,聽不出喜怒地開口:「很好,你做得很好,回去歇息吧。」
書吏滿腦門冷汗,一時分辨不清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又不敢問,猶豫幾番也只能心頭打鼓地退了下去。
可一出門,他的表情就惱怒起來——全是那個該死的乞丐惹出來的麻煩!
他怒氣沖沖地直奔縣衙外的大街,正要找人詢問那乞丐的去向,卻突然在街角瞧見了個熟悉的黑黢黢的身影,彷彿剛從胡餅攤子買了吃食,正在得意洋洋地往小巷裡拐。
書吏當即怒火更盛,不假思索地追了上去。
沒想到那倒霉乞丐像是比尋常人多長了幾條腿,步子十分輕快,他剛跟進巷子,就見那乞丐又轉到了另一條岔路里,游魚似的滑不留手。
如此連續折了幾次,當書吏察覺到蹊蹺的時候,街上的人聲早已遠得聽不見了,而他所在的窄巷裡更是陰暗逼仄,看不到一個人,只能聽見越下越大的雨點打在青石地面的聲音。
冰冷的雨聲讓書吏心頭倏地一陣發麻,被怒氣沖昏了的頭腦終於冷靜了下來,他連忙止住步子,準備離開這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鬼地方。
但他剛一轉身,就在必經之路上看見了一道本不該出現在那裡的人影。
正是那個害他倒了大霉的乞丐。
雨水不停落下,澆在那乞丐的身上和臉上,臟污的黑色被一道道沖刷下去,漸漸露出底下算不上十分白皙、卻非常細膩光潔的皮膚。
乾瘦的書吏僵硬地倒退了兩步。
如果這也能算乞丐,那他的日子恐怕連乞丐都不如。
花羅慢悠悠地揚了揚手裡的油紙包,一股食物香味隔著雨幕散開,她笑吟吟地問:「追累了吧,要吃一點么?」
書吏的臉更僵了,只覺脊椎骨都一寸寸地被凍成了冰:「你、你是誰?」
花羅很不見外地走過來,勾住他的脖子,語重心長:「嗨呀,你看看你,說的都是什麼傻話?你就算知道我是誰又能怎麼樣呢,難道能換成藥錢給家人治病么?」
書吏寒毛炸起,愈發悚然:「你怎麼會知道,你到底要幹什麼!」
花羅低頭湊近他的衣裳,抽了抽鼻子:「這麼重的藥味,可不是偶爾熬一次葯就能沾上的,家裡人病了很久了吧?」
見書吏一動也不敢動,花羅又笑道:「別怕別怕。我呢,倒也沒什麼大事,就是覺得你是個顧家的好人,所以才打算送你一份厚禮。」
書吏想起方才胡縣令可怖的表情,艱難地出聲:「你明明是在害我……」
花羅撲哧樂了,勾著他脖子的胳膊收緊了一點,哥倆好似的在他胸口拍了拍:「別急啊,只要你按我說的去做,好處在後頭呢。」說到這,她眼珠子轉了轉,冷幽幽的目光落在書吏的側臉上,聲音輕得瘮人:「或者……如果你出了事,你家裡的病人怕是也撐不了多久了吧?」
書吏猛地一抖,五臟六腑都像是被冷雨澆透了。
不知究竟過了多久,他聽見自己乾巴巴地問:「我要怎麼做?」
花羅拍拍他的臉,滿意地笑了:「真乖。」